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芽笼的日与夜:新加坡“红灯区”的中国女人们 | 世界药丸

顾言 三明治 2018-10-31



文章 | 顾言



“那个,明晚你有空吗?”


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忽然在身后响起。我从电脑上移开视线,抬眼是窗外晚上八点多的新加坡,一丛硕大的美人蕉在月影中摇曳。整个办公室已经只剩下我一个,老孙靠在门口,一脸的憨笑。


我每次看到老孙这种人畜无害的憨笑都深感无语,忍不住吐槽:“我说,你整个下午一直在我们办公室门口来来回回,就是为了问这个?我有空啊,怎么了?”


“我这不是要回国了嘛,想去芽笼看看,你陪我去吧。”


“你找我一个女的带你去逛‘红灯区’?”


老孙挠挠头,笑得更憨了:“有你在,我感觉比较安全。”



/ 一 /



新加坡的芽笼,是一条长约一公里的大路,两边分布着许多小巷,以数字命名,一共有 44 条巷,单号在北,双号在南。其中,从 2 巷到 30 巷之间的双号巷,是新加坡合法进行性交易的区域。拥有正规营业执照的合法妓院主要集中在 16、18 和 20 巷;非法的站街女们则在 8 巷到 22 巷之间,或立,或行。


芽笼 18 巷(图片来源:Google map)


带前来新加坡旅行的朋友夜游芽笼,是我地陪的固定项目之一,尤其当朋友是男性的时候。“有你陪着,不用怕那些女的来搭讪,我女朋友也放心。”走进了芽笼的红灯区域,老孙仍在向我诚恳地解释,虽然他的眼光已经开始偷偷地四下张望,脸上的微笑透着新奇,又透着尴尬。


他说的完全对。


华人男性独自一人在芽笼街上走,接到媚眼是少不了的。在街边驻足的时候,可能还会遭遇一条雪白的玉臂,如柔软无骨的蛇一般,悄然爬上肩膀、或是绕进臂弯。这时如果回头,便会看到一张俏脸凑近,穿着低胸上衣的身子微微前倾,递过细细密密的一句中文:“要玩吗?”


夜晚的芽笼,弥漫着腾腾的热气,是积累了一天的热带阳光,是街边炉火正旺的餐馆街摊,是交互辉映的车灯、交通灯和霓虹招牌,还有挨挨挤挤的行人,身上单薄的布料遮掩不住脱离空调房后的满身燥热。没有人碰到我,也没有人挡住我的去路,我却不得不将脚步放得缓慢,只觉得到处都挤,到处都有人。也许到了芽笼,就是为了看人,因为专注看人,所以特别觉得人多。


看到最多的当然是女性,穿着紧身短裙、涂着红唇的女性。没有想象的年轻,大多已经过了青春最盛的时光。可能是妆太浓的缘故,在各色的灯光下,她们的面目年龄模糊。然而身体是丰盛的,尤其走在穿老头跨栏背心的男性身边时,饱满如美味的水果,摆在晒干的蔬菜旁边。


虽然身材妖娆的东南亚女性也时而可见,华人的站街女无疑是最多的。“大量的华人女性令芽笼成为华人顾客的首选,他们希望从性工作者身上获得‘女朋友’的体验。”在芽笼面对面采访了 176 名性工作者、新加坡南洋理工助理教授梁凯文,在与他人合作的有关芽笼性交易的经济学论文中这么写道,“这个地方,对于渴望陪伴的年长单身男性,尤具吸引力。大部分的顾客是新加坡人……”


人行道的红灯亮起,一位戴着金丝眼镜、头顶飘着几根稀疏白发的、六十来岁的华人男士停下不急不缓的脚步。他一手夹着烟,一手揣在裤兜,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,淡然的表情里,有一丝自得和愉悦、不知道从哪里寻得了孔隙、悄悄地钻了出来。他的另一边,是一名全身着黑的女性,裙子极短,领口极低,闪烁的红灯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,仿佛披着时隐时现的神秘红纱。她也看着前方,交叉着腿站着,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在高跟凉鞋里不安分地动着。一会,脚趾的运动扩大了,她站立不稳似的一晃,伸手勾住那位男士插裤兜的那边手臂。男士举起夹着香烟的手,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臂弯里的柔夷。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。这时绿灯亮起,他们齐齐举步。不知道为什么,有一种诡异的温情在。


我和老孙已经穿过了几条巷,穿过了各种样式的廉价香水味和汗臭味,穿过了不知多少落到老孙身上又轻飘飘移开的秋波。老孙的马球衫上印出了汗迹,脚步变得拖沓,目光也不再逡巡。“要是这边看得差不多,不如我们去走走那边人少一些的巷子?”我提议道,“然后正好往地铁站那边走,坐地铁回去。”


老孙擦擦额头的汗,忙不迭地点头,仿佛等待这句话已经很久。


我们走进了 18 巷,人潮稀少了许多,仅有双车道宽的路上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,鼎沸的人声忽然淡下去,褪成夏夜虫鸣般的背景乐。这是新加坡常见的街景,一排双层的联体小楼,楼体颜色各异,粉蓝浅红,尽显东南亚风情。


“那个亮红灯的,就是一个妓院,合法的。”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,对老孙说,认真执行我的导游任务。那是一座淡蓝色的小楼,二楼有长方形的大窗户,一楼有落地玻璃门,里面影影绰绰地看得见人影走动。门口水泥场子的暗处,闲闲坐着两个穿白色圆领衫的男性。屋檐下晃着两个红灯笼。一块小小的电子招牌挂在门上,闪耀出一个五颜六色的单词——“ OPEN ”,营业中。


老孙刚放下的肩膀一绷,下意识地转头过去。这时,那两个男性中的一个站了起来,往前走了两步,逆着光,看不清面貌,只能看出是名个子不高、精瘦结实的壮年华人男性。


“不要回头,继续往前走。”我保持着原来的步速,低声说道。老孙很快领悟过来,若无其事地跟我一起走。于是,我们走过了挂红灯笼的米黄小楼,走过了挂红灯笼的粉红小楼,走过了没挂红灯笼的橘黄小楼。我偷偷地回头,那个人坐回了黑暗中。我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那座橘黄色小楼,二楼外墙上赫然一排中文:“浯卿陈氏公会”。浯卿陈氏公会,源于台湾金门的宗亲会,它的网站定义自己“为一地缘兼血缘性团体……目前会员人数 100 余名。”——事实上,除了风月场所,芽笼聚集了许多为人们提供心理依靠的会馆、以及精神支持的庙宇。



/ 二 /



在新加坡的红灯区,性交易是合法的,但这只意味着,大约有八九十个具备营业执照的妓院,分布在芽笼的这几条双号巷子里面。在这些妓院里面工作的女性,需要拥有由警察颁发的执照,并进行定期体检。那些走在街上的“自由性工作者”(freelance prostitutes),大部分没有这样的执照,甚至,没有拥有合法的工作签证。根据梁凯文等人的研究,一名典型的站街女,平均年龄是 26 岁,一天服务四个顾客,每个顾客平均收取 70 新币(约 336 人民币),一个月下来,扣除房租等支出,她的收入是 3,200 新币(约人民币一万五)。


(图片来源:Flickr)


这样的典型站街女并没有合法从事性服务业的执照。通常情况下,她拿着旅游签证进入新加坡。她的前六十次工作收入,需要全数交纳给那个帮助她进入新加坡的皮条客,其后,每天向其缴纳十新币的费用、以及收入的三四成。当然,并不是所有站街女都会有皮条客,不过,她们大多会处于某个或某些男性的保护之下——比如,黑帮成员。在芽笼,大约有 200 个具有较大影响力的皮条客,他们的主要任务,就是帮助站街女规避警察,以及在她们遭遇“坏客人”的时候提供帮助。


虽然没有合法执照,站街女同样可以带客人进入合法的妓院,花上十元新币、在一个房间共度一个小时——房费自然是由客人支付。不过,在芽笼遍地都是的平价酒店,也可以用同样的价格消费同样类型的房间,尽管这些地方并没有合法性交易的执照。而不管是在拥有执照的妓院、还是在灰色地带的酒店里,不管有没有皮条客的“保护”,站街女被客人赖账、甚至遭受人身侵害的例子,屡见不鲜。报警当然不可能,她们自己,躲警察都来不及。我的第一次芽笼之旅,就是新加坡人 JJ 对站街女悲惨遭遇的讲述中进行的。


“这就是男性社会的赤裸写真啊,站街女受到全方位的男权压迫,游客,嫖客,皮条客,甚至警察。”我感慨,迎着对面一名男游客将我从头到脚刷了一遍的直白目光,连忙补充道,“不不,不只是站街女,是所有女性,都是这样。”


研究旅游地理的 JJ 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:“这个社会并不是只针对女性有压迫呀,你没听说过小印度的‘五十块男士’吗?”


小印度,顾名思义,是新加坡印度裔人群的聚居之地,也是来自南亚诸国的外籍劳工聚集场所。据说,这些从事着体力劳动为主的“低端”青年男性,工余会在这里寻找挣外快的机会,比如,和某个年纪较长的当地男性“交个朋友”——在新加坡这个同性的性行为会被法律惩罚的国家里。我明白 JJ 的意思,都学习过马克思主义学派著作的我们知道,这是全球化下的资本,在毫不留情地碾压过这些“被时代抛下的”边缘人——没有高学历和专业技能,来自发展中国家,行走在灰色的地带,男性同样也承受着压迫。梁凯文等人对芽笼的研究,也提到了来自南亚的“低端男性”:“来自孟加拉的建筑工人,尤其是芽笼红灯区的频繁访客,为这里的廉价性服务带来可观需求。”而这些顾客,是最不受站街女欢迎的一群,因为他们不愿意付高价,“利润最低”。


(图片来源:Flickr)


“其实,站街女基本都是外来的啦,本地人都很难做了,只能在有牌照的妓院里做。”夜幕下,JJ 继续介绍芽笼的站街女们,“你看,很多都不年轻了,陪读妈妈很多哦。”


新加坡实施”母子陪读“的留学政策,被新加坡中小学录取的外国学生,不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,都允许学生的母亲或其他直系女性亲属到新加坡陪读,直到孩子中学毕业为止。而且,在学生入学一年之后,符合条件的陪读妈妈可以申请到工作准证,在新加坡合法工作,补贴孩子的学习生活费用。曾为陪读妈妈的作家萧萧,在她讲述这一群体的书里面说,2002 年之后一段时间,陪读妈妈数量猛增,以东三省居多,她们多是下岗女工或个体户,以破釜沉舟的姿态,将新加坡视为新生活的开端。其中一部分陪读妈妈,在晚上换上了艳装,来到芽笼的街上。除了陪读妈妈,拿着旅游签证进入新加坡的东北年青女性,也成为芽笼站街女中异军突起的一支。


“都是东北来的,”走过几个聚在一起聊天的站街女身边,JJ 忽然低声跟我说,“你看,她们皮肤都很白。你知道啦,那些阿叔阿伯,老口味,都喜欢白的。新加坡女人,‘乌肉底’啦。”


这些来自中国东北的女性如何辗转在新加坡芽笼的夜晚,我并不清楚。不过,当我带着老孙重游此地时,芽笼的路边开着几家东北风味的餐馆。



/ 三 /



其实,我认识一名来自东北的前陪读妈妈。她三十岁上下,有个十岁的儿子。最开始的时候,她也是在中介的帮助下,以陪读妈妈的身份来到新加坡,继而参加了按摩和针灸的培训,获得工作准证。她的孩子并不适应新加坡的学校环境——或者她也无暇照顾到孩子,当我认识她的时候,她的孩子已经回到东北,跟父亲同住,而她在雇主的帮助下转换了身份,独自凭着劳工签证在新加坡工作。


我碰到她,是在一家开在政府组屋社区里面、顾客基本都是附近居民的美容店,店主是个眼大嘴大的新加坡华人女性。听说我没有指定的按摩师,店主转头冲着内屋大声喊道:“Linda 啊,Linda 啊!”


从飘荡着禅意十足的轻音乐和清淡怡人的薰衣草香薰的内屋里,疾步走出穿着淡绿工服的 Linda。除了一样有个英文名字之外,Linda 看起来跟其他按摩师格格不入。她脸上没有什么妆容,单单在眼皮上漫不经心地擦了些眼影,好像只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素颜见人。黯淡发黄的皮肤和随意扎起来的头发,让她显得很是疲惫。


虽然看起来不那么精神,Linda 按摩的力道却明显比其他按摩师大。她一边微微地喘着粗气,一边不停地用她那带着明显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跟我聊天:“你今年多大啦?是从哪里来呀?怎么肩颈这块这么紧?是不是长时间用电脑啊?新加坡很热的,湿气大,你要祛点湿了,后背一按都红了……”


Linda 的声音有点沙,语速很快,一旦启动聊天模式,就可以“啪嗒啪嗒”地一直说下去,而且,她从不推荐任何产品,就是纯唠嗑。她不仅问我的情况,也不吝于分享自己的经历。于是,在班得瑞的音乐声中,我知道 Linda 来自吉林的一个小城,二十岁不到就结婚生子,“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可做。”她这样解释自己的早婚早育行为。


她跟丈夫两人在本地没有什么固定工作,也曾经出去打工,但觉得没前途,最终还是双双回到小城。后来,有人介绍了一个可以代办新加坡留学和陪读的中介机构,只要花上两万块人民币,就能让她带着儿子来新加坡。孩子可以接受价格低廉的优质中英文双语教育,母亲还能打工补贴家用,中介费用也承担得起,Linda 几乎不用多考虑,就立刻答应了。


“幸亏我来得早,又舍得花钱读了一个 certificate(证书),很快就找到工作,” Linda 很得意,在我背上按摩的节奏都跟着轻快起来,她显然对自己拥有证书一事相当骄傲,“我是正规的,不是那些乱来的,我有技术,是新加坡的稀缺技术人才,我靠自己就可以拿到工作准证。”


不过,在出国陪读打工这些大事上面英明决断的 Linda,在培养小孩上面遭遇了挫折。她的儿子虽然在中介的帮助下顺利进入新加坡的学校,却跟不上学习的进度。过了两三年,她儿子离开新加坡,回吉林老家上学,跟在爸爸身边。Linda 靠着她那新加坡稀缺的按摩技术,成功获得了独立留在新加坡继续打工的机会。“再过一阵,我也要回去,开个美容院,” Linda 告诉我她对未来的安排,“我老公现在在那边做市场调查,我在这边学技术,我们那边还是很落后的,只要我们开一个,其它店肯定比不过我们。”


被 Linda 按摩,对我来说,并不是件放松的事情。也许是相近的年龄和背景,也许是家常的闲聊和八卦,我很难将她当成一个职业的按摩师,尤其在她抱怨整日闲逛、只知和朋友唠嗑、没有管教小孩的老公时。我舒舒服服地躺在按摩床上,让一个类似朋友的人喘着气为我按摩,感觉很是奇怪。可是,在告别时,面对她理所当然地说:“那我就给你约某日某时啦,那时我在。”我纵然在心中万般挣扎,也很难说出拒绝的话。


最终还是 Linda 自己帮我解开了这个纠结的状况。“我下个星期就回国啦!”一走进按摩间,Linda 就高兴地说,音量明显比平常大。


“回去多久呀?是小孩放假吗?”我随口问道。


Linda 忽然压低声音:“我老公说他看店看得差不多了。我这几年,每年都存钱都寄回去,我算了下,本金已经有了。我这次回去后就不回来了。不过我还没跟老板说,等我那边都搞好了再跟她辞职。”


“那就太好了,你自己当老板啦!“我也压低声音,心里经不住地雀跃起来。很难讲明白,我的高兴,是由于 Linda 终于可以实现理想回吉林开美容店,还是由于我终于不用再纠结于被她服务这件事情。但不管怎样,这总是件好事,不是吗?


几个礼拜之后,当我结束完一次职业化的、只有精油产品介绍、没有个人经历分享的按摩,店长头也不抬地在电脑敲入预约信息:“那下次再给你约 Linda 啰。”


“啊?Linda 还在?”


店长奇怪地抬眼看我:“她回来了两个礼拜了。你约 Andrea 也可以,我给你看看时间。”


“嗯……还是就 Linda 吧。”我不知道熟客换到另外的员工那里、会不会对 Linda 造成什么负面影响,我更不想因为自己的特别行为、引起店长对 Linda “身在曹营心在汉”的怀疑。


于是,我和 Linda 又见面了。她看起来更瘦了,还是一样谦恭又恳切笑容。不过,如今的 Linda 沉默了许多。


我反而有点不适应,主动问她:“回家怎么样啊?”


“啊,啊,” Linda 好像被我的声音惊醒,有点惶惶然,“挺好的,挺好。最近芽笼开了家火锅店,有东北酸菜,听说不错。”她转了话题。


“是吗?那我要去试一试。”我回答道,不再开口。


Linda 带着厚茧的温暖的手在我后背按压着,小小的房间飘荡着充满春日细雨和夏夜虫鸣的音乐声,犹如清泉石上流,舒缓而安宁。Linda 那些关于回吉林开店的辉煌理想、与孩子重聚的甜蜜期盼,被这流水般的音乐冲刷得干干净净,一丝痕迹也无。



/ 四 /



芽笼的热闹人气,不能只归功于“红灯区”的倩影,街头巷尾的邻里咖啡店(Kopitiam,提供饮料和传统早餐,通常也有简餐供应)、食阁(又叫熟食中心,类似国内的大排档)和各式小餐馆,汇集了新加坡最有名气的各种美味。每回碰到初到新加坡的朋友,我都会跟他们推荐一家芽笼的田鸡粥,很有旧时潮州家常的味道。


阿莲便是其中一个被推荐的对象,我们相逢在一座获过建筑设计大奖的豪宅里,它的对面是保卫森严的政府某官员府邸。豪宅主人是一位年迈的潮汕人,有时会邀请小同乡到他家来打牙祭——“年轻的时候最怕吃不饱了,年青人,要多吃,吃饱,”这位白手起家的豪富老人这么对我们说,“要多互相认识,多交朋友。”


吃饱了的阿莲和我,正进入“互相认识”的环节。她在一家潮州酒楼当服务生,一副典型的潮州女子长相,身材纤瘦,皮肤白净,清碧的眼睛总含着盈盈的笑意。那时她刚到新加坡打工三个月,住在芽笼。


美食永远都是初认识时最安全的话题。于是我说:“住在芽笼很棒呀,很多好吃的。有一家田鸡粥特别有名,我超喜欢的,你有没有去过?”


“我还没去过,前天才去吃了一份海南鸡饭,真的很好吃,但是要四块钱呢。”阿莲微笑着。


我想到那样小小一份田鸡粥标着八块新币的价格,那句“哪天我带你去吃”的话在嘴巴边上兜了个圈,绕成了:“新加坡的海南鸡饭很有名。”


“哪天我带你去吃吧,”阿莲说出了那句被我咽下去的话,“其实还有家杂菜饭也很好吃,两块多就可以吃很饱。”


豪宅主人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和阿莲聊天,一边跟别的客人说:“现在的年青人真不错。我上个月在泰国,碰到了新希望的那个女儿,在美国读过书,又有新知识,又有想法,世界到处走过,比我们当年强太多了。”


我和阿莲心情复杂地互相对视了一眼,颇感尴尬,深觉自己忝为新希望集团接班人刘畅那样的“年青人”。


后来,我来到了白天的芽笼,赴阿莲的邀约。她在地铁口等我,亲亲热热地挽起我的手臂。我们并肩走过宁静的小巷——那些熄灭了“ OPEN ”电子牌的小楼前,红灯笼在日光下显得暗淡疲沓。我们并肩走过喧闹的街边小摊——不少穿着背心甚至打着赤膊的新加坡阿叔坐在那里,喝着啤酒大声聊天。我们拐进了一处政府组屋,进入嘎嘎作响的陈旧电梯,走到筒子楼长长走廊的一端。


阿莲打开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门,引着我穿过堆满杂物、光线昏暗的客厅,进入她住的房间。 说实话,自从大二那年学校宿舍翻新之后,我再也没见过这种类型的房间了。那是八十年代大学宿舍的翻版:长条形的房间,正对着房门是一个窗户,窗户一边靠墙放着一张上下铺,另一边立着一排木柜,木柜旁边是脸盆架,房子正中摆了张桌子,坐在下铺的床上就可以趴在桌子上面看书写字。阿莲拍拍床沿示意我坐下:“这个房间是免费的,中介提供。我那个室友住不惯,自己出去租房,好贵呢,比这个还要小的房间,就要四百,”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俏皮的得意,“我现在是一个人住整间房,特别划算。”


阿莲是农村的孩子,但自幼心灵手巧,做事细致,于是被同村的姐妹介绍到潮州一个度假山庄做工夫茶的茶艺小姐。有一次,碰巧招待了一个客人。这个在新加坡开潮州酒楼的老华侨,一眼就看中了阿莲的形象和手艺。在新加坡,潮州酒楼仍是老一辈潮汕裔新加坡人聚餐的首选,服务员操着乡音同他们点菜、饭后再奉上潮州工夫茶,是必不可少的步骤。看着细声细气说着潮州话的阿莲,我可以想象,那位潮州酒楼的老板会是如何满意这样一位前台:阿莲完全可以满足任何一个背井离乡多年的老华侨、深藏在心中的那位家乡小姐妹的想象。


酒楼老板极力邀请阿莲到他这里来工作,并愿意给她做担保。阿莲前思后想,决定出来看看。“中介收四万人民币,但来了之后住宿不用我花钱,吃饭在公司可以吃两餐。我现在一个月是 800 新币(不到四千人民币),不到一年就可以把中介费付清,”阿莲的声音比老会计打起来的算盘还清脆,大珠小珠落玉盘,“而且,我老板说,我做得好,很快就可以当领班。做了领班之后,工资会升很多呢。”


“那很不错呀。就是离家远了些,你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门吧?”我问道。


“是呀,之前最远也就从家里到城里去。我就想着,现在年纪还不算太大,就算挣不到钱,出来看看也是好的。如果再晚几年,可能也就出不来了,要整天被念着结婚生孩子去。”阿莲捂着嘴嘻嘻笑,的确,在潮汕地区,过了三十的未婚女性,总会受到格外的关怀,“我想了,一直冲茶也不是个办法,到了这边做几年回去,就可以转到酒楼里面做了,可以做管理,做得长久。”


“可不是,你做了领班,接着就可以做经理了。”我想象着阿莲穿着一身西装裙,腋下夹个文件本,手上握个对讲器,在酒楼上下视察的样子。


阿莲似乎也想到了类似的场景,笑得弯下腰,连连摆手:“这里要做到经理很难啦。我现在开始在学英语,在这里做要会英语,只会讲潮州话,当领班都不太够使,”她望向窗外,凝神了片刻,“将来最好还是回国,去那种国际的酒楼,我有国外做的经验,又会讲英语,一定能升很快。嗯,一定能升很快。”


那天,我并没有吃上阿莲推荐的芽笼海南鸡饭。我在烈日下,匆匆走过芽笼的街道,汗如雨下。热闹的餐馆,肃穆的庙宇,暧昧的小楼,在热带的耀眼日光下,犹如曝光过度的影片,一帧帧的从我身边退去。


我跳上冷气袭人的地铁,奔赴绿树成荫的校园。那里,马上要举行一场学术讲座,主题叫做:全球化下跨国移民劳工对城市空间的塑造。在飞驰的地铁里,我忽然想起来,那天晚上,我忘记带老孙去吃那家 Linda 推荐的、有名的芽笼东北火锅店了。


注:文中人物均为化名。


参考书目

萧萧:《路在何方:陪读妈妈的真实故事》,新加坡,玲子传媒私人有限公司出版,2004年。


Kok X.H. (2017) Singapore’s sex trade: licensed brothels, ‘sugar babies’, and laws you can run rings around. South China Morning Post November 23, 2017.http://www.scmp.com/lifestyle/article/2120339/singapores-sex-trade-licensed-brothels-sugar-babies-and-laws-you-can-run


Li. H., Lang. K., and Leong, K. (2018) Does competition eliminate discrimination? Evidence from the commercial sex market in Singapore. The Economic Journal, vol 128(611), pages 1570-1608.


Ng H.H. (2011) Moral order underground: an ethnography of the Geylang sex trade. Master’s thesis.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http://scholarbank.nus.edu.sg/bitstream/10635/29560/1/Ng%20Hui%20Hsien.pdf


Tai J. and Chuan T.Y. (2014) Shedding light on freelance prostitutes in Geylang. The Straits Times Sep 4, 2014. https://www.straitstimes.com/singapore/shedding-light-on-freelance-prostitutes-in-geylang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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